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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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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失敗

一整個八月對於米斯達來說是聚少離多,就難熬。

想必4樓的創作是順利的,她廢寢忘食地投入藝術之中再沒出現過,直到性感廚子端著熱氣騰騰的意大利面忍無可忍地撞開402的門,才阻止了她在完成著作前把自己餓死。

“我不會蠢到餓死自己,”

她用叉子放蕩不羈地攪起大塊坨在一起的意面,吃得嘴邊糊滿綠色的青醬,一邊狀似安撫地解釋:

“櫃子裏有你買的速食湯飯,用水泡發就能填飽肚子。”

米斯達看著她用僅僅4分鐘解決了整整一盤的羅勒面,只覺得心疼:

“你不是最討厭速食了嗎?而且……多沒營養啊。”

她不搭話,視線又落到了窗邊的雕塑上,米斯達也不由自主地一同看過去。

正如她先前預設的那樣,那尊足有一人環抱的圓柱形雕像大概6英尺左右高,在他看來幾乎差不多具備完型了:

它看上去像樹幹,卻有著人類的脊骨,底部堆積著不止是遺骸還是臟器的部分,從中又蜿蜒出的藤蔓沿著樹幹又或者說脊骨向上生長——明明只是褐黃的泥土,那些枝條卻逐漸由枯萎纖細變得飽滿且生機盎然,盡頭盛開出一朵又一朵泥土色的玫瑰。

“你覺得怎麽樣?”

她發現他也在看雕塑後,關切地問起了感想。

米斯達說不出一個字來,但他看到的不止是泥土,剎那間有無數畫面在他眼前一閃而過——已故友人們的亡魂,從未泯滅的黃金精神,以及攜同著它們繼續與命運抗爭的人們——一切都帶來了無法用語言描述出來的某種……震撼。

“……太、太棒了。”他說。

實際內心想的是:嗚我又在說什麽豬話啊T_T)

她笑笑,沒有嫌棄這蒼白的誇讚,隨手就把吃空的餐盤塞回給他,眼看著就要扭頭繼續創作。

——太快了!

他這樣想。失落與恐懼也再度湧現:

實在太快了,她停留在他身邊的時長、落在他身上的視線、僅對他一人的關註……都變得越來越短。

為了逃離那份思緒的壓迫,也為了阻止自己想下去,米斯達連忙一把將她從半踏入的藝術殿堂拽回了身邊,並抓緊時機追問:

“還有多久呢?就是……還有多久你才能完成這次的作品?”

“?不好說……雕塑目前只是雛形,有很多地方需要繼續細化調整。它距離‘完美’還太遠,它不夠高大,我可能還要給它加個底座——”

“那種事怎樣都好啦!但至少、至少……”

那些說不出口的覆雜情緒堆積到了極致,必須找到一個借口抒發出來。

於是米斯達說:

——“至少你得吃我做的飯嘛!!!!”

☆☆☆☆

——“速食太不健康了,創作可算是體力活,得吃飽吃好才有力氣。所以至少……”

——“至少每周3天,你得下樓來好好吃我做的飯!”

妙啊,真是妙啊!

是誰說蓋多.米斯達的頭腦簡單不適合思考的?

嘻嘻,此番說辭不僅從對方的利益點出發,讓忠於藝術的4樓鄰居難以拒絕,還巧妙掩蓋了他的億點點小心機,更重要的是……

他可以見到她了!一周至少3次!不用再擔心是否有人會不聲不響地餓死在樓上……

她倒也算守信,爽快答應後雖偶爾也會失約,但至少周末總會哐當從4樓摔到露臺上,踉踉蹌蹌爬進米斯達家裏找吃的。

雕塑也有過陷入瓶頸,好在她的情緒還算穩定,平穩有序地接受著創作的每一個階段。

偶爾心情不錯時她也不著急回到4樓,還會在吃飽喝足後乖乖巧巧安安靜靜地在一旁看米斯達洗碗。

“其實……你也不用著急趕10月份的拍賣會嘛,”

任勞任怨的家庭煮夫一邊刷鍋一邊偷摸觀察她的表情,狀似不經意地給她洗腦:

“我谷歌過了,那種大型雕塑有的得花上1-2年呢,你又不缺錢,慢慢來也沒事呀。”

——話裏話外的意思是希望她可以多從藝術創作的時間裏勻出一點來陪陪背後默默為她做飯刷碗的可憐情人。

她不說話,緊盯著米斯達手上洗潔精的泡沫陷入了思考考。

米斯達有點慌,還是努力暗示:

“像、像現在這樣悠悠閑閑的就挺好的呀,我、我只是不想你把自己逼得太緊、壓力太大……什麽的。”

“現在是挺不錯,”

她竭力感受了下什麽,才慢吞吞地回答,同時擡頭不解地看他,精準地問到了點子上:

“……可是米斯達,你難道不希望我完成這次的創作嗎?”

他停下了刷碗的動作,不知所措地看向她。

她說對了,他無法承認,但內心有個聲音告訴他:

——你不想!米斯達!

——你根本不在乎她是否能證明自己,也不在乎那副【驚世駭俗的巨作】能震撼世人。

——你是個膽怯又卑劣的小人,你想讓時間永遠停留在這一刻,停留在她還待在你身邊的這一刻……

——你不希望她成功。

——因為你和‘男爵’毫無區別,試圖綁著她,皆只因你在害怕……

“我怕你會離開。”

他茫然地看著她,脫口而出。

“?離開?去哪兒?”

“……不知道啊、”

他的腦袋一片混亂,亂到當即丟下一水池的鍋碗瓢盆在她面前來回焦慮地踱步,

“你會成功,很成功,然後出名。會有絡繹不絕的人來拜訪你,你可能會接受雜志的采訪、會上電視,去參加那些什麽藝術家的聚會拍賣會……各種應酬……你還會變得很富有,然後全世界旅游,或者……或者搬到卡布裏或西西裏島,在海邊買下豪華別墅從此定居——”

他還要不停地說下去,她突然就笑起來,笑得快要彎下腰,然後過來拉住他安撫:

“我哪裏也不會去,我很喜歡聖方濟教堂,哪怕一年後你被房東趕走了,我也還會在這裏住下去。至於宴會應酬什麽的,我本來就不喜歡參加,成名與否都不會改變這一點。還有那些雜志訪談……我討厭輿論媚世奉俗的行為,所以我會拒絕所有采訪,這樣才能保持神秘和高貴。”

“嗚……”

“你還有什麽擔心的?”

“嗚這下不就徹底被你發現了嘛……嗚嗚嗚嗚嗚我很【迷戀】你這件事。”

“……”

她又開始戰術性沈默,隨即拍了拍他巧妙繞開了這個話題。

再隔了一個禮拜,某天在餐桌邊吃完飯,米斯達正要收拾餐盤去刷完時,她突然開口了:

“你今天可以搬回4樓了。”

“?……???!”

“雕塑已經完成了,今早剛寄出去。”

她坐在餐桌邊,擡頭看他,乖巧地問:

“不過4樓現在真的很亂,你待會兒能上去幫忙收拾一下嗎?”

——能啊!怎麽不能!家庭煮夫無所畏懼!

米斯達刷完碗,高高興興來到4樓,一地的狼藉收拾幹凈,所有家具覆位並擦洗一通,還順帶把她堆積了一周的衣服都洗了。

總之等忙完一切,時間也差不多到了睡覺的點。

等他理直氣壯甜甜蜜蜜地踏入那間久違的臥室時,才發現某位使喚人的沒良心藝術家早就睡死過去了——在地板上,好歹把床位讓給了他。

她真的累壞了,接連睡了足足兩天,第三天醒來時剛好恢覆了日常作息,撞上了米斯達起床上班打工的點。

她一副耗盡了力氣呆滯的模樣沈默地看著槍手洗漱完準備下樓做早餐,才問了一句:

“你要出門了嗎?”

“?對呀。我得去工作啦。”

她茫然:

“那我該做什麽……”

可憐的人,她完成了一直追求著的創作目標,就仿佛殉教者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突然間的清閑讓她不知所措起來。

米斯達連忙指點她:

“你可以回屋再睡一會兒,睡飽了起床坐在窗邊看書或者畫畫,什麽都好,餓了就下樓,我會在冰箱裏給你留吃的。等到下午我會早早回來,還會給你帶禮物!然後你可以看著我做飯……你要是實在沒事做,還可以幫我洗碗。”

他把一切都安排得井然有序,她也沒有多餘的力氣思考,欣然乖巧接受了他的安排(除了洗碗)。

☆☆☆☆

就都挺好的,生活就是這樣起起伏伏,度過了某個峰值後重歸平淡與枯燥。

她偶爾也會為難熬的等待焦慮,好在米斯達能夠陪在她身邊,恰到好處地分散她的註意力。

九月底的最後一個星期,那不勒斯的夏季漸入尾聲。

那只是一個平平無奇的周四清晨,那天輪到米斯達睡床,破曉時分他不知怎麽醒了,幹脆起床上了個廁所,回屋時晨光恰好透過玻璃窗灑在地面上,截止到她胸口純白衣襟的位置,米斯達只是隨意地向上掃了一眼,才發現她就這麽平躺在地板上,雙手合十,睜著一雙眼睛,呆呆地望著窗外。

他嚇一跳,睡意都沒了,還險些踩上她的小腿,跌跌撞撞繞開她坐回床邊,不覺擔憂地輕聲搭話:

“我吵醒你了嗎?”

她不回答,也不看他,繼續盯著窗外漸起的紫金色朝陽,沒頭沒腦地問:

“你說,這一次……真的會成功嗎?”

他不以為意,照舊樂觀歡快地鼓勵她:

“當然,一定會成功的。在結果到來之前的等待是最漫長的,但這也是最後的煎熬啦,好日子都在後頭呢。”

她總算垂下眼簾,一副困倦的模樣背過身去蜷緊被子。

米斯達也重新躺下,在他感覺自己快要睡著的瞬間,屋子裏冷不丁響起了她的嘆息:

——“如果這次失敗就好了。”

☆☆☆☆

如今想來那個早晨是否已預示了什麽,只是被當時的他刻意忽視了:

她一定是睡迷糊了,不然怎麽會希望【失敗】呢?

隔天周六一大早,402收到了來自藝術行的一封信。

信件的內容首先通知了她,那尊雕塑通過了藝術行的初步審核與價值評估,並附上了寄售的合同。由於她本身就有一定的知名度,藝術行內部的熟客已提前預覽了作品並給出了購買意向。

雖然定價遠不及千萬,但有人願意出價購買,也算是個不錯的開頭。

米斯達陪著她一起仔仔細細讀完了這封信件,可她的反應很平淡,說不好是滿意還是失落,沈默地在沙發上坐了一上午,下午竟然破天荒自己出了門,並帶回了那尊雕塑。

……然後把它砸了個稀碎。

彼時南意槍手還未察覺這一天將會多麽難捱,正哼著歌心情愉快地在3樓廚房準備晚餐,聽到動靜趕上樓後都快嚇傻了,沖上阻攔時雕塑只剩下了一個底座,光禿禿地圍繞在七零八落的碎塊中央。

“你瘋了嗎!”

他又氣又怕地質問她:

“就算定價低於你的預期,接下來只要繼續展出,說不定會有人願意出更高的價錢——”

她不聽,推開他,捂著臉發出又哭又笑的怪叫,在他迷茫間重重頹然倒地,放下了雙手,他才發現她哭得滿臉淚水……真是要命了,他可從沒見過她哭,還哭得這麽傷心!

這下他是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怎麽了……”

米斯達難過極了,為自己幫不上忙而難過,但還是靠過去俯身小心翼翼地想要擁抱她,

“到底怎麽了?你為什麽哭?”

她哭了好久,也不是沒試著回答,但怎麽都說不出完整的句子。

米斯達沒辦法,下樓先把竈臺關了,然後回樓上把她扶到沙發上坐下,給她倒水,等她緩過來後,整個人肉眼可見地枯萎衰敗,再無一點朝氣地斷斷續續解釋道:

“‘她’成功了,但是我失敗了。”

“什麽?”

“其實早在一周前,雕塑就被退回來了——我用了個全新的假名字,把雕塑寄到了中轉站,再寄到藝術行,結果被退回了。那是個工作日的白天,你當時在上班,”

她結結巴巴地努力敘述,間或痛苦地哽咽和抽泣,擦去還在掉下來的淚水,艱難地把話說下去:

“我沒告訴你,換回了原本的筆名,重新把雕塑寄了出去……然後就成功了。明明是一樣的作品,只是換了個名字……這說明了什麽?”

“……”

她猛地擡頭,絕望的淚眼深深望過來,像兩個無盡的黑洞:

“我輸了,我沒辦法證明,真正有價值的不是我的創作……而是‘她’!是‘男爵’創造的‘她’!除去那層身份之外,我不是藝術家,我……我什麽也不是!”

她說完了,爆發出大聲悲戚的哭喊,宣布自己徹底落敗了。

☆☆☆☆

米斯達也很絕望,至少有十分鐘,他什麽也沒想,呆呆地抱著她任由她發洩般地憤恨哭叫。

他想安慰她,可又能說什麽?

她堅信自己生來就是為了藝術,創作是她一直以來追求著的生存意義,她去感受去表達,可在這個物質的宇宙裏無人在乎這些,人們看到的只是虛有其表的名利與世俗價值。

她落敗了,且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懷疑。

而米斯達驚懼地發現自己內心深處竟然在為這一切感到竊喜:

小鳥沒有飛走,最終不抵風暴的摧殘,受傷敗落並回到了他身邊。

他終於留住她了,以一種自己都不恥的狡黠卑劣祈願,偷偷享受著她的失敗。

4樓安靜下來,只餘下槍手低沈緩慢的呼吸聲與她時不時的抽泣,米斯達在糾結的思緒間痛徹自省的同時,繼續小心陪伴著她。

她哭得昏天黑地,直到哭累了,才癱在沙發上靠著米斯達開始盡情地說喪氣話:

“一切都沒有意義……我的抗爭也是,你是對的,米斯達,我爛透了,我那些自以為是的思考都是無病呻吟。”

“你別亂想啦,實在不行喝點唄,喝完倒頭睡一覺就好了。”

他被她喪得沒辦法,只好站起來打算給她開瓶酒,放音樂,陪她疏導痛苦——就像她先前為他做的一樣。

這下米斯達又高興起來,至少她開始需要他了!

她坐起來,紅腫著眼睛呆呆地看著他倒酒,還沒等他倒完又哭起來:

“我恨這個物質的社會!恨這個世界!恨我的父親拋棄我!也恨‘男爵’的越界!”

米斯達:……

米斯達不倒酒了,連忙把酒瓶整個塞到她懷裏讓她抱著喝,她喝幾口緩過來,再恢覆一灘爛泥的架勢倒回沙發上,低聲叨叨:

“我以為‘男爵’的死會給我解脫,但沒有。我從一開始就想錯了,‘男爵’難道就是一切痛苦的根源嗎?”

“……”

“或許是我……錯誤的是我,”

她又開始流淚,這一次連哭泣都沒有了,只是流淚:

“如果我最初不那麽倔強,如果我向父親低頭?如果我沒有離開西班牙?如果我沒有愚蠢地順從‘男爵’而是拒絕他……”

米斯達是挺願意聽她傾訴痛苦,以求成為一個能夠彼此扶持的合格伴侶。但他不希望她那消極的小腦瓜往糟糕的方向繼續深入,連忙叫停,開始嘗試其他辦法哄她開心。

……比如唱歌,比如說黃色笑話。

“快停下,”

她懨懨地側躺在沙發上嫌棄地看他,

“你的笑話很低俗,你的歌聲也很難聽,我更痛苦了。”

——藝術家就還挺難哄的。

米斯達這麽想著,委屈爭辯:

“那你要我怎麽做才能好受一點?一般女孩子傷心,我這麽做就能哄好的嘛。再不然就……就只剩做i了(瘋狂暗示)。”

她再次令人失望地婉拒,說悲傷奪走了自己太多力氣,已經累了,想一個人靜靜地躺一會兒。

米斯達把她抱到床上,替她蓋好被子,這才下樓重新煮了一鍋香噴噴的好粥,還看了會兒無聊的晚間電視劇,一直拖到了晚上九點,想著這幾個小時的獨處夠她滿意了吧,就端著食物回到了樓上。

……然後發現她在被窩裏渾身發燙,燒得整個人都迷迷糊糊起來。

“幾點了?你要睡了嗎?”

她蔫吧地半睜開雙眼,濕透的額發緊貼通紅的臉頰,含糊地裹著被子就要坐起來:

“……今天輪到你睡床。”

他連忙把她拎出被窩,一邊找退燒藥一邊逼迫她喝粥,她喝了一口就哇地吐起來,嘔得撕心裂肺,然後捂著肚子踉踉蹌蹌地推開他,自己找到了止痛藥,還拿來了紙和筆,在米斯達疑惑的註視下吃了一顆藥,並記下了時間。

米斯達:“你現在又是在幹什麽?”

她:“?記時間啊,以免待會兒我疼得迷糊重覆用藥,吃過了劑量。”

米斯達狂怒:“我呢?你當我不存在嗎?我會記著!我會整晚待在這裏!我會照顧你!”

☆☆☆☆

虛弱的藝術家什麽也吃不下,只想倒頭睡過去挨過今晚。

槍手把她抱回了床上,摸到了她始終捂著的上腹部,才發現她是胃疼,疼得都抽搐了。

“起來,我們得去醫院。”他又推她。

她才剛躺舒服,感受到米斯達又要把她薅起來,徹底煩了,從被窩裏一腳踹過來,不耐煩地抗拒:

“別折騰了,我真的很累。等止痛藥效起來睡過去了就會好的。”

“行,那你睡,我看著你睡。”

“等一下,你上來睡床,我想睡地板。”

“?……??????”

她是真的燒厲害了,變得更加固執倔強,米斯達拗不過她,為了讓她消停只好聽從安排看著她裹著被子滾到了地板上。

安靜了不過5分鐘,她又開始不停說胡話——也可能只是在安慰米斯達:

“你別擔心,發燒很尋常,胃疼也很尋常。這畢竟不是我第一次‘失敗’了,痛苦會持續一陣子,直到軀體和精神都接受這一切,我就會好起來。”

米斯達一邊摸她滾燙的額頭,擔心再燒下去人就瘋了,一邊沒好氣地接她的話:

“你最好說的是真的,半小時內你要是不安穩地睡著,我就給你扔到醫院去。”

她終於閉嘴了,然後做了一件他無法理解的事:

從被窩裏伸出一只手,主動牽住了他覆在她額頭上的手掌,在這個本該充滿痛苦與折磨的黑夜裏,溫柔又深情地緊緊握住。

“你、你在做什麽?”

米斯達只覺得心口在微微顫抖,他不敢置信地小聲問,怕驚醒了什麽似的。

臥室的燈從沒有人去修好它,就好像她從不需要救贖與治愈的光,所以現在房間還是昏暗的,只靠走廊傳來的外屋燈源與窗外的天光,他才能看清她在黑夜中的臉龐。

憔悴,柔弱,目光濕潤而明亮。

她忽然笑了一下,可憐地一點點靠過來,將滾燙的臉頰靠在了他的手背上,帶著含糊的鼻音咕噥:

“小時候我怕黑,尤其是夏天的夜晚,睡不著時總會溜進我父母的臥室,父親醒來發現了,就會牽著我的手,直到我睡著……”

她說著,聲音低下去,然後米斯達感到手背上一片濕涼。

他盡可能地柔下語調應和她:

“你的父親一定很愛你,雖然有些做法太過激進……你後來都沒回西班牙去看望他嗎?他說不定一直在等你呢?”

米斯達很快後悔了,他開啟了錯誤的話題,因為她不再掩飾,哭聲清晰起來,並死死抓著他的手懺悔般不停說下去:

“十八歲那年,我離開了‘男爵’,自以為成功地打算去周游世界,那時父親曾派人來找過我,他病了,病得很重,病得快死了,想見我最後一面。”

“……”

“可是【命運】沒有原諒我,讓我錯過了他的消息,等我回到意大利時他已經下葬了,遺產分給了故人的子女,一分也沒有留給我……他一定恨透我了。”

米斯達腦殼陣陣刺痛,只剩下一個想法:

這人怎麽這麽慘啊,就沒一丁點好事可以回憶了嗎?

是的,她也這麽認為,哭得柔弱又可憐:

“為什麽呢?我一直在思考……【命運】為什麽不放過我,那股力量總在針對我,死死追著我,一次次在打破希望,一次次毀滅我的生活。而我找不到原因,更贏不過它。”

他怕她越哭越傷神,越傷神就越虛弱,熱度只怕退不下來,趕緊打斷她的思緒勸:

“想點別的,想點快樂的事。”

她哭得更大聲了:

“這該死的人生,還有什麽快樂的事。”

米斯達也要崩潰了:

“那、那就想想你喜歡的東西!”

她終於停止了哭泣,思考了那麽幾秒,低聲笨拙地嘗試:

“教堂穹頂……下、下雨天……”

“嗯嗯,還有呢?”

“拂曉日光……熱騰騰的意面……”

她平覆了沒多一會兒工夫,又哭著咒罵:

“沒有了!沒有了!就這些!就只剩這些了!該死的!”

米斯達內心:啊啊啊啊啊啊救命啊——

米斯達嘴上:

“我知道了!那就、就教堂穹頂,下雨天,拂曉,還有意大利面——該死嗚為什麽偏偏只有這4個東西……教堂穹頂,下雨天,拂曉,意大利面……”

他不停地不停重覆著這四個詞,直到黑暗中傳來了她沈重又平緩的呼吸聲,米斯達這才松了一口氣。

可這一晚還沒有徹底挨過去呢,他不敢睡,手更不敢松開,側著身子躺在床沿上,低頭視線寸步不離地觀察她。

這是怎樣的心情?槍手不得而知。

是甜蜜也是悲傷,是恐懼也是安心,他小心翼翼卻不知自己在守護著什麽,也不知道黎明還有多久才會到來,痛苦又要何時才會離去。

他看著她,在黑暗中,在寂靜裏,時間漫長到讓人無法感知睡意,她睡得也不夠安穩,醒過一次,但沒有哭鬧,喝了半杯水又睡過去,後半夜燒退了不少,又再次被胃疼折磨醒了,迷迷瞪瞪地不停低喃。

米斯達湊近了聽,卻一個字也聽不懂,猜想她說的大概是西班牙語,也不知道是不是什麽禱告詞,幹脆拿出了手機錄音翻譯。

……然後發現她罵的都是臟話,臟到翻譯軟件翻出了一堆語法不通的短句。

他推了她兩下,她回過神睜眼望過來:“幾點了?”

米斯達要去看時間,她又嘆一口氣作罷說算了,米斯達問她要喝水嗎,她說不渴,米斯達說那你繼續睡吧,天亮了如果燒沒退完我們還是得去醫院哦。

她沈默了一會兒,忽然問:

“你為什麽還沒有離開?”

“?我不都說了嘛,一整晚都會留在這裏照顧你嘛。”

她搖頭,想解釋問的不是這個,可又放棄了,重新開口:

“我一直想不明白你【迷戀】的是什麽。就目前來看,我糟透了,再沒有什麽值得【迷戀】的了,所以你究竟什麽時候才會離開呢?”

“我也不知道。你看,我是個頭腦簡單的家夥,也不擅長想那麽多,我就是……就是很喜歡和你待在一起嘛。”

“……好吧。”

“所以你呢?……你對我是怎麽想的?”

“我發燒了,我現在沒腦子想這個問題的回答。”

他松開她的手,探了探她的額頭,笑道:

“你退燒了呀,你困嗎?不困的話想想唄,畢竟你那麽聰明,那麽擅長思考。”

她用盡全身力氣翻了他一個白眼,悶聲沈默了一會兒,吐出了一個詞:

“繆斯。”

米斯達楞了起碼4秒,才反應過來她在喊他。

她繼續說:

“你身上一直都有我在尋找的靈感……一直都,哪怕現在也還存在著。你的生命力,你的快樂,你的單純純粹,還有你具備的那些世俗煙火氣息……太多了,你有著我向往的一切。”

“哇哦,就……挺意外的,”

米斯達怪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下,

“我還以為你一直都挺……挺瞧不起這些特質的。”

她也笑了,低垂眼簾的模樣看上去格外溫柔,再開口說話的聲音也同樣溫柔:

“我很爛,很消極很悲觀,但米斯達,這並不妨礙我喜歡充滿希望的事物……和人呀。”

“好吧,”

他伸手摸了摸她毛茸茸的小腦瓜,可又不禁低落:

“我很抱歉,靈感什麽的……我沒能幫到你。看來我是個失格的繆斯。”

“不,你很好,雕塑的靈感就是你給我的,”

她的回答很堅定,連同那雙眼睛也在黑暗中亮晶晶的看著他,語調也輕快了:

“雖然這一次失敗了,但是沒關系,我們或許只是沒有找到對的辦法——把你身上的那份靈感交給我的辦法——可靈感還在那裏,它沒有消失,所以沒事,辦法總會找到的,只是需要時間,我可以等。”

——好極了。

米斯達想,莫名就感動得鼻子發酸,這就是他想聽到的:

她在這回答裏重拾了希望,她還沒有被打敗,未來等她好起來,還會繼續抗爭。

她願意等,他也願意等。

等一切都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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